作者:萬晴川(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古代小說因地位卑下,作者常攀附經史等強勢文體以自高,并在小說中談文論藝,以示博學,提高小說的品位,因此,小說中蘊藏著豐沛的文論資源,值得挖掘和利用。錢鐘書先生早就注意到這一現象,他在《讀拉奧孔》一文中說:“把它們演繹出來,對文藝理論很有貢獻。”可惜一直未受到學界重視。談文論藝所涉及的內容很廣泛,詩文曲賦、小說戲曲、書畫篆刻等無不應有盡有,或由作者直接介入發表,或借小說中的人物代言,其中不乏精辟之見,其價值主要體現在文藝理論和藝術兩個方面。
文藝理論價值
文藝理論價值可從三個方面去認識:其一,發表文學藝術創作觀點。如小說的虛實問題,馮夢龍在《警世通言敘》中有過精彩論述,指出小說中的“事”真假不重要,關鍵在于“理”是否“真”。吳娥川主人《生花夢》第一回中說:(小說)“然不必盡實,亦不必盡虛。虛而勝實,則流于荒唐;實而勝虛,則失于粘滯。”認為小說創作應該合理把握“虛”與“實”之間的“度”。《海游記》第一回卷首詩云:“說部從來總不真,平空結撰費精神。入情入理般般像,閑是閑非事事新。”明確說“不真”就是小說的本質,只要描寫“入情入理”,就自然新穎有趣。這些言論,無疑進一步深化了馮夢龍的小說虛實論。又如《野叟曝言》第十回寫文素臣給法雨講授七律章法云:“詩者,思也;律者,法也。非法無以限思,非思無以妙法。故一詩有一詩之意,無意則淺,有意則深;意顯則淺,意藏則深。”闡述了詩歌創作中“思”與“法”之間的辯證關系,認為“詩意”表達以深婉隱曲為佳。
其二,品評作家、作品。如《諧鐸》卷二《隔牗談詩》寫作者某夜與幾個已逝世的著名詩人冒辟疆、王漁洋、崔華和陳其年的鬼魂論詩,冒辟疆先是回答了作者關于古詩和近體以何為宗的問題,對古體詩和近體詩的發展脈絡做了簡明扼要的梳理和點評,堪稱一篇微型詩史。在接下的對話中,作者嘲笑王漁洋以稗為史,指出崔華的名詩“丹楓江冷人初去,黃葉聲多酒不辭”中“丹楓”兩字辭義雷同,又不客氣地批評陳其年的《梅花百詠》不及庾信的《詠梅花》。這些評論皆切中肯綮。《孽海花》第三十五回對李慈銘、黃遵憲、袁昶等近代詩人進行簡評,如認為王子度(黃遵憲)的《入境廬》“縱然氣象萬千,然辭語太沒范圍,不免魚龍曼衍”。堪為的論。《老殘游記》第十二回老殘點評王闿運的《八代詩選》、沈歸愚的《古詩源》、王漁洋的《古詩選》、張翰風的《古詩錄》等詩歌選本,其中批評《古詩源》將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不無道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盛行,但千人一腔,千篇一律。《紅樓夢》第一回借石頭和空空道人的對話,斥責“歷來野史”和才子佳人小說內容“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千部共出一套”;又指出“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宣稱《石頭記》乃“實錄其事”。這段對話涉及小說創作、小說批評和小說接受等諸多問題。作者還借賈母之口,剖析才子佳人小說的創作心態:“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斥責作者缺乏生活體驗,胡編亂造,其實是為了獲得某種心理補償。徐述夔《快士傳》第一回中則分別指出當時佳人才子、神仙鬼怪等小說有“套語”“虛談”“太腐”“太俗”“太雜”等缺陷。這些評論都目光犀利,首次揭示才子佳人小說程式化形成的深層原因,有開創之功,為后世學人所取資。有些作者借小說表達對某些文學疑案的看法,如清代流行《西游記》作者“邱長春說”,《閱微草堂筆記》卷九《如是我聞》借扶乩駁斥這一說法,斷定《西游記》“為名人偽托無疑”,乾嘉學者錢大昕和焦循都有同樣的看法。《里乘》卷四《姮兒》中女仙姮兒點評唐詩,批駁《洛神賦》乃曹植感甄妃所作說荒謬不經,“考阿甄與陳思年齒懸殊,況曹文猜忌異常,陳思避嫌不暇,敢賦感甄乎?”“感甄說”唐已十分流傳,許奉恩借姮兒之口辯駁,證據有力,對后來有關《洛神賦》的創作動機考察很有啟發。
其三,傳述創作技巧。如《兒女英雄傳》第十六回:“這稗官野史雖說是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后才得有個間架結構。”這乃作者的創作經驗之談。《諧鐸》卷二《垂簾論曲》借徐公子寵姬婢女隔簾論曲,細析南北曲之異同。一般認為,南北曲最大的區別,就是南曲有入聲。徐婢指出南北曲中平、去兩聲也有不合者,這在曲論中首次提及。但“且北之別于南者,重在去聲”云云一段,則襲自沈起鳳的同鄉前輩徐大椿的《樂府傳聲》。又如《儒林外史》中多次論及八股技法,馬二先生稱“(八股)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從時代背景而言,八股是士子進入仕途的敲門磚,必須全力以赴,無暇顧及其他。再者,八股是一種具有嚴格規范的智力游戲,士子若沉迷于詩賦創作和學術研究,自然會將詩賦氣和注疏氣滲入八股,從而造成“破體”,因而《玉嬌梨》中楊御史說:“詩詞一道,固是文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于舉業有妨,必功成名就,乃可游心寄興。”所以,站在當時的角度,馬二先生的話是有道理的。顧炎武稱明代士子除八股外,“他書一切不觀”,北人能詩者“千室之邑幾無一二人”。《玉嬌梨》第十三回寫到山東省“讀書的雖不少,但只曉得在舉業上做工夫。至于古文詞賦,其實沒人”。晚清有人試圖對八股進行改造,《孽海花》中曹公坊就主張“不拿時文來做時文,拿經史百家的學問,全納入時文里面”。
藝術價值
作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談文論藝描寫的藝術功能自是題中應有之義,當然,有不少描寫游離于故事情節之外,成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將理論價值與文學功能完美結合,《紅樓夢》堪稱典范。如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黛玉稱自己喜歡山水詩人,主張寫詩不必有太多的束縛,立意最為要緊,若“意趣真”,平仄可以不拘,詞句不必修飾。她的文學主張與寶玉相似,寶玉創作《芙蓉女兒誄》,“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這些詩論繼承明人“意趣”至上的主張,又表現了寶、黛的率真個性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第四十二回寫寶釵論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番話不但表現出寶釵博學多識,還凸顯了她裝愚守拙、富有機心的個性。又如《浮生六記》陳蕓論李杜之別,稱更喜歡李詩的“落花流水之趣”,司馬相如等作家和《西廂記》等戲曲作品也是她的枕頭之物。其文學偏好正是她不為禮教束縛的寫照。《青樓夢》第六回寫挹香推重《石頭記》的“情思纏綿”和《西廂記》的“文法詞章”,也十分貼合她的個性。
《儒林外史》中蘧太守和魯編修的文學觀念截然相反,蘧太守認為“與其出一個斲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他教蘧公孫作詩要“吟詠性情”;而魯編修則聲稱“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他從小把女兒當兒子培養,教她做八股,魯小姐每日涵玩,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它”。這樣,就為后來蘧公孫和魯小姐的婚姻不幸埋下了伏根。明末清初的很多小說都提出詩貴性情,雖是老生常談,但置于當時的語境中,具有挑戰八股和理學的進步意義。
總之,古代小說中的談文論藝描寫,是古代文藝理論生產的一種特殊方式,總體成就雖不能與專論比擬,但其中滲透著作者的創作經驗,比一般的學者之論更切合實際,既可豐富古代文藝批評理論,也可借此考察文論的傳播和接受狀況;而且,一般作為小說中不可分割的部分,發揮著刻畫人物性格等藝術功能。因而值得學界關注。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24日 13版)
編輯:但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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