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強進（溫泉）

有賴多年從“暑濕所居”之地襲來的南風，內地的飲食，也興起煲湯喝湯。雖然沒有廣東人的老火湯、滾湯、燉湯那么老道，但也是風味各異，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我有一道湯常啖不輟，隨時會不經意間做上一道。這，就是“神仙湯”。

所謂“神仙湯”，一謂清代乾隆皇帝所飲之“四神湯”，即將茯苓、淮山、蓮子和芡實這四物匯聚在一起相互補遺，熬成湯汁飲用以美顏健脾，或與之類似的將當歸、川芎、芍藥、熟地這四物組合而成以補氣養血的“四神湯”等。因它們的配伍熬制十分復雜嚴謹，非神仙之手難成，故稱之為“神仙湯”。但那時民間斷不會有這類“神仙湯”喝。老百姓喝的“神仙湯”，就是在開水里加上醬油、豬油、小蔥或蒜葉，偶爾會有雞鴨蛋花沖制而成或者類似簡單方便節儉的湯水。相對于酒樓、餐廳、飯館和廚房里的其他湯水，我的味蕾對這種“神仙湯”的記憶似乎更為頑強。

從養生角度，喝湯大有裨益。因為口腔、食管、胃和腸道乃是食物的必經之路，喝湯無異于給消化道加點“潤滑劑”，可使食物順利下咽，以減少干硬食物對粘膜的刺激。此即“開胃”。記憶中最早的“開胃”是孩提時代在孝感，喝到的祖父沖制的“神仙湯”。孝感的盛夏是炎熱的。祖父每當蹬三輪車回來，就會脫下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古銅色的胸膛，極為迅疾地從地上拿起一個木桶在拐角的水井里打上冰涼的井水，提回家來。在我眼里，沉重的木桶于他似乎無物一般。只見他小心翼翼打開父母過年才帶回的那包紅糖，生怕浪費一點似的用小勺舀上一瓢，放入井水中，攪拌均勻后分給家人。我們大口“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那感覺真是冰涼清爽、甜膩順滑，一解暑氣。正所謂“香浮笑語牙生水，涼入衣襟骨生風”。祖父會充滿笑意和愛意地看著我們說：“個雜種的，喝冰水湯不比外頭的冰棒好喝得多？”

到了冬天，祖父則取出大碗，在后院的菜地里掏下一把小蔥或是大蒜，把它們切碎后置入碗底，倒進醬油和豬油（間或有蛋花和麻油），拎起木殼開水瓶，拔起瓶塞把開水向碗里倒去。霎那間，堆在碗底的蔥花被開水激活，呼啦啦升騰起來，豬油和醬油的分子也被它釋放，齊刷刷香味四溢。看上去，那醬紅的色澤如同一幅五彩畫，令我不忍下箸；聞起來，蔥花的辛辣、豬油的芳香、醬油的咸糯撲鼻而來，叫人盡情吸入。冬日里喝下這碗“神仙湯”，怎不讓你熱乎乎、暖融融、汗涔涔？

后來，祖父母被下放農村，我和妹妹的戶口遷到咸寧縣城。我來到了父母身邊，擔心祖父母寂寞的父親把妹妹放在孝感農村讀書以陪伴他們。母親在中城門市部當營業員，我們就住在副食品公司的平房大院里。一段時間里，父親在干校，母親又在學習班學習，三餐吃食堂我記得當時的標配就是蒸飯加5分錢一碗的蛋花“神仙湯”。好心的食堂張媽媽怕我餓著，會在湯里添上幾勺青菜，還不忘提醒我餐票攢夠了再買一個兩角五分錢的粉蒸肉打打“牙祭”。這時的“神仙湯”給了我溫飽和知足。

上山下鄉以后，這種“神仙湯”也成了知青點食堂的家常菜。出工回來，若食堂還沒開飯，我們會扒拉出剩飯，想從碗柜里搞出一點豬油，用筷子一攪，就那么吃了下去。沒有豬油，就著醬油也能吃上一大碗米飯。在我們眼里，這種極為簡單的“神仙湯”無異于大餐佳肴，也仿佛成為那時幸福生活的源泉之一。

后來，各種靚湯被貼上“文化”“養生”“食療”的標簽，這種極為簡單的“神仙湯”漸漸從人們的視線移開。但“神仙湯”，記憶中不曾磨滅的時光碎片，生活中不曾消逝的記憶留存。一切一拌、一沖一泡、一灑一攪，那誘人的香氣滿屋氤氳不散，那鮮甜的味道四處彌漫不消。

那個年代誰沒有喝過它？那個特殊的歲月，我們缺衣少穿但艱苦生活的磨礪為我們的意志打下堅實基礎，讓我們這一代人心有高度、情有溫度、志有長度、愛有純度。莫言說，即使溫飽都沒有保障，生活中還是有理想的。生活是五光十色的，包含著許多虛幻的、難以捉摸的東西。生活中也充滿了浪漫的情調，不論多么嚴酷的生活都充滿著浪漫情調。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蘊美。是啊，在沒有高考的那時，我們相約讀書則樂當園丁、當兵則保家衛國、務農則扎根農村、招工則苦練本領，“寧可清貧自樂，不作濁富多憂”，相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那時的我們就像這碗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神仙湯”，不計較得失、不追求奢欲，總覺得“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活成“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灑脫。對比今天的人們追星迷網逐富之勞、嗜賭用奸弄權之累，真有佛經上所說“求時甚苦；既獲得已，守護亦苦；后還之失，憂念復苦”的感慨。若真如此，倒不如來一碗酣暢淋漓的“神仙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