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珍(嘉魚)

父親的荷塘說是荷塘，實則是一塊水田里栽的蓮藕，而藕田在父親的照料中水清，泥軟，荷綠，藕田里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以前總聽父親說鬧饑荒那些年幸虧蓮藕救命，不然一大家子捆著肚子也熬不過去。父親上過高中，在農(nóng)村算得上是知識分子，我們大隊學校缺老師，父親被隊長推薦去學校當了民辦教師。那年父親剛成家不久，家里有我母親還有兩個叔叔在上學，父親在家是主勞力。大集體是靠工分糧，父親去了學校家里勞動力缺少，分的糧食根本不夠糊口的。父親趁放學時間就去湖里挖藕當口糧，周六周日不上學兩天挖的藕積集起來走幾十里山路去縣城換成鈔票供兩個弟弟上學。每次父親提及藕塘，他說咱們一家得力于有藕的救濟，現(xiàn)在就讓它在我的荷塘里生長，我好好伺候它，也讓它活得艷麗些。

父親每天早晨去荷塘走一圈，看露珠在荷葉窩里蕩來蕩去，看一夜冒出的荷尖嫩黃嫩黃地立在荷塘里。這時，父親的臉上如一瓣瓣荷花四散開來，露出幾粒像蓮蓬頭一樣黃黑的牙齒。父親圍荷塘轉(zhuǎn)一圈順手把偷偷溜進荷塘里的雜草揪出來，提到田埂上，彎腰跺腳，好像是警告它們不要再來侵犯他的荷塘。

如果看見父親手里拿著荷葉回家，那一定是母親要發(fā)小麥饃了。記得小時候熟睡的我們被荷葉的香味熏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地站在廚房門口，聞著荷香和麥面香，看著騰騰的熱氣飄滿屋子，那饞涎的模樣至今難忘。

平時，家里突然來了客人，父親去一趟荷塘，飯桌上就添了兩個新鮮的菜肴。一碗白嫩脆甜的藕帶，一盤飽滿嫰綠的蓮蓬米，再炒一盤自家雞蛋，烙一碟自種的豆子，父親便與客人小酌起來。酒語間父親滿臉自豪的說都是自家的菜，純天然無公害的，放心吃，于是舉杯一飲而盡。過節(jié)的餐桌上我們家少不了鮮活的魚類，父親總是提前在荷塘里安置鱔魚套，鮮嫩美味的泥鰍和鱔魚給節(jié)日增加了滿滿的幸福味道!

春天，父親去荷塘捻草短蘢(把藕帶尖往塘中間的方向引)，不讓野草與它們爭奪肥料。夏天，父親下到荷塘掐掉密集的荷葉，讓荷花吮吸天然雨露，這樣花才開得艷，蓮蓬個頭大，粒實也飽滿。到了摘蓮蓬的時候，父親肩挎蛇皮袋在荷傘中穿行，一個個黑頭的蓮蓬咧著嘴朝父親招手點頭，父親也笑盈盈地走向它們，把它們寵收在袋子里。初秋的荷塘依然燦爛，璧綠的荷葉一片連著一片，從荷叢中鉆出的荷花一朵比一朵艷，它們毫無秋天的退縮。即將枯黃的老荷看似垂敗，荷桿依舊屹立荷塘之中，絕不向秋天低頭。垂老的蓮蓬像老掉牙的牙床，只剩一個個窟窿搖曳生風。父親的身影沒有了以前的矯健，走路遲緩也帶不起風來了，但站在荷塘里就是一支荷。秋末了，一場秋風一場雨消退了荷塘的有色生命，埋在淤泥里的生命正在茁壯的生長孕育。父親用肩擔起保護荷塘重任，把堆積發(fā)酵的草垛挑到荷塘，給裸露出來的泥床鋪上一層草褥，像是給蹬掉被子的孩子扯蓋被褥一樣小心翼翼，生怕凍傷了他們。枯黃不屈的荷桿直挺挺的立在荷塘，好像對父親說他們一定能挺過嚴寒。

冬天的荷塘，是父親最不舍的。當化霜的暖陽照在荷塘，父親掄起他的小滑鍬就去荷塘里圩堤筑壩挖蓮藕。動作雖沒從前那么敏捷利落，但依然是那么沉穩(wěn)熟練，一支支肥碩的蓮藕從父親粗糙帶泥的手掌白嘩嘩地游上了岸。這時母親就去鎮(zhèn)里買些龍骨放進砂鍋用柴火慢燉，一鍋濃濃的龍骨藕湯香氣四逸。我們一家人圍坐火塘吃粉甜的蓮藕喝香濃的藕湯，一股濃濃的暖流氤氳周身。父親見我們吃得又香又甜，笑著掐掉手里的旱煙，端碗抿吸一口藕湯，“真甜!”

是啊，荷塘就如父親的家，父親用他全部的精力去愛護他們。蓮藕在父親的生活中有苦澀也有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