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國

2020年農歷三月初八，六十七歲的父親像一棵樹一樣猝然折斷了。臨終的時候，父親沒有留下什么話語給我們。他，以及那些來不及說的話語被掩埋在深深的泥土里。這個春天，在淅瀝的春雨中，面對這清冷的青山，久而不言，我靜靜地凝視著父親的墳塋，含著淚光，內心哽塞，像是堵著硬物。

父親離我們而去，一晃四個年頭了，給我留下了無限的思念和眷戀。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雖然很清瘦，卻少有病痛。一直以來，我從未詳細地詢問他身體狀況如何，似乎父親就是鋼鐵鑄成的。2019年端午節，我剛從鄉下回溫泉，還未下高速，母親打電話給我，說父親暈倒了。我突然一驚，折返回去，一路上心神不寧。一向勤儉苦做、堅韌不拔的父親就這么倒下了。此后，父親常感不適，背椎骨偶爾刺痛，檢查確認已是癌細胞轉移了。當從醫生口中得知父親已是癌癥晚期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不知是怎樣從醫生辦公室走出來的，回到車上我失神地坐著，兩條腿不知咋的，就是不聽使喚，手也禁不住跟著抽搐……

短短一年時間，父親每天一顆靶向藥、兩顆止痛藥、一把消炎藥；住院十幾次，每次需要做各種檢查。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他幾乎沒有了什么胃口，每天只能靠輸液維持營養，七八瓶各式的藥水注入身體，直至全身水腫。他的雙腳開始腫得厲害，手指關節也又紅又腫。那天，我撫摸著父親的腳，問他，是不是很痛？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陽光透過窗戶斜照在他臉上，我發現父親的眼中有些濕潤。我悄悄地別過臉，淚水一下涌了出來。這時，窗外的夕陽正在慢慢地下落，晚霞紅得像燃燒的火，把父親的臉映襯得一片通紅。我知道，不久之后，這些美好的景象將墜入黑暗的深淵。正如我親愛的父親，終有一天，他會像那輪夕陽墜入山下，永遠失去他的光輝。

一語成讖，父親在離他67歲生日只有11天時離開了我們。父親的去世讓我們悲痛欲絕，同時也感到自責和愧疚。我們并不知道父親的病如此之重，病情惡化得會如此之快，如果前些年常做體檢，也許會是另一種結果。我們缺少的是對父親生活起居的照顧和服侍，缺少的是對父親身體狀態的詢問和了解。只要憶起，后悔萬分。

一年到頭，父親從早到晚扎在土地里，春播夏耘秋收。風里雨里，有時還晝夜忙著，從不怠慢。挖地、擔糞、播種、收獲，讓一塊塊土地在陽光下冒出滾滾的熱氣，讓一粒粒種子長成綠苗。父親就像照看兒子一樣，每天伺候著它們。在父親眼里，地里的莊稼就是他的生命。從種到收，一口氣都不能歇著，即使在冬日里，父親也是念念不忘地在土里拾掇著、嘮叨著他的土地——明年該種些什么？父親說：“人要是哄了地皮，地就要哄人的肚皮。”這就是父親種田的哲理，我想這個也代表著中國農民的思想精華！

父親希望我出人頭地，就千方百計讓我讀書，他總不愿意讓我在農村種田，希望我跳出農門，到繁華的城市里工作生活。父母很辛苦，因此，幫父母干活不樂意也得樂意。在那個歷史時期和人生階段，干農活，我內心是抵觸的，我把心思用在看小說、貪玩上，用在憧憬未來上……但也恰恰有了少年勞動的經歷，讓我養成長大后也能吃苦耐勞，熱愛勞動的習慣。后來，我發表過文章，父親就把這些報紙當作寶貝，珍藏至今。

父親在世時，他把梅山垅那片枇杷林視為生命中最靚麗的風景。他生命中的這些細節都被枇杷樹的枝干、葉子以及果實收藏。父親在這種背景下獨享著晚年。有時，我也東施效顰地坐在那片枇杷林里，但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心，總會想起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或者寫作中的某些困惑。坐不多久，我就起身了。父親長眠在這里，與蒼綠的枇杷林為伴。我在想，到了晚年，我能如父親一樣找到一幅合適的背景么？我不得而知。如果有一種背景，心靈能夠在其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既不用反省過去，也不用擔憂未來，唯有快樂和幸福，那該是多么好的狀態。

又是春暖花開的時候，父親的墳塋周圍長出了許許多多的枇杷幼苗，密密匝匝地簇擁在一起，清新、靈醒。我想，這是父親把它們從泥土深處召喚出來的吧。也許百年以后，甚至更久，這片枇杷依舊開著清靈的花、結出蜜甜的果，只是，會有誰懂得父親蘊藏其中的深意呢？

三年來，我常常想起父親，想起梅山垅的那片枇杷林，想起枇杷葉上清澈透亮的露水……一如我眼眶里飽含的淚水，當我面對這紛繁復雜的世間人事時，教我如何引向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