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緒雍（通山）

又是一年挖薯季。鄉(xiāng)下的兄嫂帶信來，說今年雨水調(diào)勻，家鄉(xiāng)的紅薯一蔸蔸都拱出了地面，個大皮光，味道香甜。因地里活忙，沒空上縣，要我順路時，自個到家?guī)c(diǎn)紅薯和新鮮薯粉來吃。

兄嫂倆身體硬朗，不愿隨子女進(jìn)城，是為數(shù)不多仍堅守在老家耕作的老把式。見了面，兄一個勁地裝了兩蛇皮袋紅薯，一大提袋鮮薯粉，嫂還用兩個鞋盒裝了些包坨。“有你們吃的，喜歡就常來拿。”兄笑吟吟地，“現(xiàn)今不比早些年，指望去地里撿薯漏兒的。”

兄說的“撿薯漏兒”，是老家方言。其實(shí)就是拾秋的一種。童年時代，我們那時的田地，均屬生產(chǎn)隊集體管理。撿薯漏兒，就是在挖過的薯地里，再一鋤一鋤重挖一遍，將遺落在地里的紅薯沙里淘金撿拾回來。那年頭，種地全是人力所為廣種薄收。粗放的耕種模式下，收獲也概莫能外。秋收過后的莊稼地里，總會撒落一些零散的五谷雜糧，而長在地底的紅薯，草草挖過之后更是掩藏不少的“漏網(wǎng)之魚”。如果有足夠的耐心，再來一遍深挖細(xì)找，是能撿拾到不少驚喜的。而這種喜悅，沒有經(jīng)歷過挨餓歲月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不過，撿薯漏兒雖有所收獲，但只限我們小伙伴所為，大人好像是不屑做這種事的，或許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吧。兄大我三歲，我們年齡相仿的一眾小伙伴，總是一起上學(xué)，一起砍柴，一起挑水，甚至一起逃課。挖薯的季節(jié)，我們雷打不動一起撿薯漏兒。

那些日子，每一有空，兄像個小隊長似的，吆喝著我們背好背簍，荷著鋤頭，三五成群，今天學(xué)堂垅，明天菜園岦，滿山滿嶺，四處奔赴，每到一處都是隊里新近挖過的薯地。新翻的泥土，散落的藤蔓，在陽光的映照下，彌散著暖暖的氣息，氤氳著泥土的芬芳和紅薯的清香。這就是我們的戰(zhàn)場。我們依照地塊的大小，或一人獨(dú)占一隅，或幾個一字排開，擺好陣勢，彎腰揮鋤。當(dāng)鋤頭一鋤鋤吃進(jìn)土層，地被一小塊一小塊翻了個跟頭，較硬的地塊就用鋤頭腦一點(diǎn)點(diǎn)敲碎，于是，“漏網(wǎng)之魚”隨之從泥塊里蹦出來，一個個被我們俘獲。

有一個周末的下午，兄偵察到一處好地方。半邊月那一片薯地，土質(zhì)肥沃，長出的薯個大、皮光、色艷，是進(jìn)洞薯（儲存于薯洞的種薯），上午隊里正在開挖。兄告訴我，這次不是平常用角鋤一鋤一鋤地挖，而是用牛犁的，估計地里那貨有不少呢。果不其然，好大一片平地，大人早已離開，留下一堆堆散亂的薯蔸藤蔓，剛剛犁過的土地，松散綿軟。根本不用深挖，我們的鋤頭只需沿犁轍橫向密密拖出一條條小溝，那些遺漏的薯便是藏?zé)o可藏逃無可逃了。

兄笑著說：“看來，把這片地掏完，還得派兵回去拿谷籮來裝。”

背簍的薯已經(jīng)出簍面了。我將薯倒在地邊，提著空簍換個地方重又開始。掏著掏著，一大堆薯蔸藤蔓擋在了面前。原來這是地中的一座墳塋，雜草叢中，堆滿了薯蔸藤蔓。我正用鋤頭拖開，幾個渾圓的紅薯滾到了腳邊。我丟開鋤頭，撿拾這意外的收獲。不經(jīng)意間，這亂糟糟的禾蔸掩蓋下，似乎還藏有更多的秘密。我用手臂試圖抱開更多的藤蔓，“好家伙，收獲大了。”我一激愣，這絕不是無意間遺漏在這里的。

悄悄叫來兄，兄一看就了然于心了。兄叫我將抱開的藤蔓又抱回來，重新蓋上，并交代不要引起別的小伙伴的注意，我心領(lǐng)神會。

繼續(xù)掏著，我不時瞄一眼那堆藤蔓，心想，正如兄說的，是得回家拿谷籮了。稍晚時，兄來到我面前，吩咐著：“掏的薯我先幫你送回去，你在這候著，這些我隨即拿谷籮來裝。”

暮色蒼茫，兄挑著谷籮來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后面還跟了一個人，近前，原來是隊長。

我們把藤蔓抱開，一墳溝的紅薯暴露在眼前，我們裝了一淺擔(dān)谷籮。回家的路，沒有人言語，我心里卻一直想不明白，兄咋就讓隊長知道了呢？到家了，我空手立于門口，久久地瞪著兄和隊長向夜幕下的倉庫走去。

往事如昨。我清楚記得，好長一段時日，我對兄有些不理不睬。后來，母親知道了，對我說：“是你兄告訴了隊長，他做得對。”而那時，我知道那樣的饑饉之年，兄一家飽受食不果腹、忍饑挨餓的體悟遠(yuǎn)比我要深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