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致婷
母親走了,剛剛過完95歲的生日。走得很安詳,走得也很滿足,大兒子和大媳婦、二兒子和二媳婦、女兒和女婿都在身邊。
我們把母親的骨灰送回了黃沙鋪,葬在了父親的墳旁。
轉了一大圈,母親又回到了黃沙鋪,這真是母親的命??!
母親從小在漢口銅人像的仁和街長大,解放初同父親一起來到通山,是解放后孝感衛校首批護士班的學員。從我記事起,母親與父親吵得最多的就是要離開黃沙鋪,離開這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要回武漢去。
武漢是回不去了,母親先將大哥送到了武漢,和外婆、舅舅生活在一起;到了二哥出生的時候,戶口已經無法落戶武漢了,看到二哥小小的人兒每天只能站在田埂上與牛玩耍,免不了又與父親爭吵起來。吵來吵去,母親在黃沙鋪終究還是呆了20多年。
我是在黃沙鋪出生,在黃沙鋪長大,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但也是一個承載了太多苦難的地方。
母親是一個性情剛烈的人,而父親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記憶中,總是母親在保護著父親,保護著我們。
文革初期,我也就5、6歲大小,到處都在造反,小鎮上也未能幸免,曾是國民黨某部少校軍醫主任的父親更是不可幸免。每天,不是雙手被綁在身后批斗,就是帶著高帽掛著黑板在游街。記得,每次父親被批斗回來,母親總是小心翼翼的把高帽放在床架下面;每次要批斗之前,母親總是將棉紗塊包住父親的雙膝,再用繃帶緊緊地固定好。有一次放學的路上,看到母親也被綁著跟父親一起游街,陪斗。母親很胖,繩子勒在身上,一道一道的深痕,母親沒有抱怨,也沒有跟父親爭吵。
有一件事情,我特別不想回憶,不想提起。但是回避,不等于它就沒有發生過。這次送母親的骨灰回黃沙鋪,當地的老人感慨說,萬醫生真是一個大好人啊,就是文革時被整的太慘了,記得不?那時候萬醫生爬上了河堰邊那個十幾米高的水塔要自殺。
怎么會不記得,當時母親派人急急忙忙的找到我,拉著我穿過人群,站在水塔下面。母親朝父親喊道,這是你最喜歡的小女兒,你舍得丟下她不管嗎?縣工作組的人對父親說,沒有什么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那么高的塔,一向文弱的父親,是怎么一步一步爬上去的,他的心中究竟有多少的冤屈啊,讓他以命相搏。
后來聽父親說,造反派天天逼他寫出所謂“特務”名單,并且還圈定了幾個人選,都是父親認識的好人。父親說,他寧死,也不愿意將無辜的人拖向深淵。
記得不久后的一天,母親牽著我的手,站在山坡下面,對著上面的中醫診所破口大罵,那里住著幾個鬧騰得最兇的造反派頭頭,為了爭這個院長,把我父親往死里整。
一場文革撕開了人性之惡,禮義廉恥早已拋之腦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可以對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直呼其名,萬同,萬同的叫著。一天,母親氣勢洶洶地吼道:“萬同,萬同,是你們叫的嗎?他現在改名了,叫萬爹”。
父親慢慢恢復了工作,但二哥卻失學了。整不倒父親,他們就開始整子女。鎮上的黃沙中學是讀不成了,好心的村民將二哥接到孟垅的耕中去上學。二哥每星期回來一次,走時,再帶足一周的吃穿用度。到現在,我還記得,母親每次都會牽著我站在田埂上,看著二哥背著布袋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才會抹著淚,依依不舍的離開。
在一個天氣還有些寒冷的夜晚,母親打著手電筒,牽著我找到了貧農代表趙織錦的家,她當時是縣委委員,說話很有分量。記得,她當時正在灶膛前燒著火,母親蹲下身子跟她說了些什么,我早不記得了,但我一直記得,爐火印照下,母親臉上謙卑的笑。二哥又重新回到了黃沙中學。
?母親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做女兒的我,每到寒暑假,她就把我送到外婆那里,要我多開拓眼界,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觸外面的人。母親最喜歡打扮的也是做女兒的我。母親十分能干,每次去武漢,總是帶回很多各種顏色的毛線,各種好看的布料,有花棉布,有的確涼,還有滌卡。母親親手為我裁剪、縫制棉襖、罩衣,式樣還很新穎。下班以后,母親的手從來就沒有停下來過,一邊跟人拉著家常,一邊雙手織著毛衣毛褲,還穿插著各種花樣。
文革后期,生活開始趨于平靜,母親又開始跟父親爭吵,要離開黃沙。武漢是回不去了,但是一定要調到縣里去。二哥這時已經是縣文工團的一名演員了。
父親好像在黃沙扎了根式的,不為所動。他是真的跟當地的農民們建立了感情,有的農民看病錢不夠,他會墊上;有的農戶家里人得了急癥,他會深更半夜挎著藥箱去出診。父親的醫術更是了得,在那缺醫少藥的年代,他硬是靠自己扎實的視、觸、叩、聽技術對一個又一個的疑難危重病例作出正確的診斷,救人無數。黃沙鋪的老人曾對我說,雖然你現在也是一個名醫,但你父親在黃沙人的心中卻是一座高山,沒有人能夠翻越過去。
雖然父親并不想離開黃沙,但耐不住母親每日里的爭吵。調去縣城,和兒子在一起,這個理由也足夠充分。父親硬著頭皮找了區里的領導,又找了縣衛生局的領導,事情慢慢有了一點眉目。
不幸的是,外婆得了牙齦癌,每天不能吃不能喝,疼痛難忍。母親把她從武漢接到了黃沙,好在我們家就住在醫院里面,治療用藥都十分方便,一段時日后,外婆還是離開了我們。
父親親自為外婆選擇了墓地,在醫院后面一個向陽的山坡上,背靠山,面對田野;田野很開闊,插秧時節滿眼碧綠,收獲時節又滿眼金黃;田野中還有一條寬闊的河流穿過,遠處是隱隱約約的山巒。母親一直想離開黃沙鋪回武漢陪著自己的母親,未曾想卻讓自己的母親永遠地留在了黃沙鋪。
意外總是一個接著一個。
有一天的夜晚,學校組織我們宣傳隊的人員到梅田茶廠觀看地區文工團的演出,觀摩學習,演出結束后就住在了茶廠。凌晨時分,聽到有救護車的嗚鳴聲穿過,早晨起來,我們都猜是哪里發生了什么事情。當我們一路歡歌笑語回到黃沙鋪鎮的時候,突然看到衛生院門口擠滿了人,眼尖的人看見了我,一把把我拉了過去,“你爸爸快不行了”。
見到父親時,他已經昏迷了,也許是操勞過度,也許是舊傷復發,最后說是蛛網膜下腔出血。在外婆去世一個多月后,父親也離我們而去,葬在了他親自為外婆選的那片墓地上。
下葬的那天,四面八方的農民舉著花圈自發的趕了過來,黑壓壓,到處都是人,出殯時,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棺木要上山時,雨突然就停了,這一自然現象漸漸地被神化。父親,也成為了當地的一個傳說。
父親走時,口袋了裝著一份調令。
父親是11月離開的我們,我和母親12月離開了黃沙。
母親是一個要強的人,她見不得別人對我們施以同情,特別忌諱別人說我們是孤兒寡母,她開始冷靜地分析形勢,做出了一個明智卻又讓她后悔半生的決定。
1976年1月的某天,我正在縣一中高二的教室里上課,大哥在教室外面打著手勢讓我出去,出門后,他就帶著我來到了縣委大樓,懵懵懂懂中,就辦理了頂職手續,還沒滿15歲的我和母親一起進入了通羊鎮衛生院。母親告訴我,如果我半年以后高中畢業就要下放,父親走了,我們沒有什么關系,到時候,推薦上大學、招工都不會有我的份,現在這樣就有了保障。
這一決定,開啟了我漫長的求學之路。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醫療系統,有很多像我這種沒有學歷的年輕人充斥在各個崗位,除了不能做醫生,什么技術崗位都可以做,就像工廠里的師傅帶學徒一樣,一個個野蠻地生長。
剛上班時,醫院安排我坐在窗口里負責收費,雖然我年紀小,但我素來細心安靜,日清月結,分毫不差。可我更羨慕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有技術。但醫院里沒有人愿意坐在收費室里動也不動,他們更喜歡病人少時聚在一起聊聊天,八卦一下東家長李家短。母親看到我眼里那種求知的欲望,主動跟院領導提出來,跟我進行對換。從此后,母親就離開了護士這個崗位,而我也成了病人口中那個打針不疼的小護士。
1977年恢復了高考,文教衛系統知青點的升學率很高,聽說系統內組織知青們脫產復習了近一年。而我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到醫院參加政治學習,每天晚上十點以后才能看看書,沒有老師,沒有教材,時間永遠不夠分配。第一次高考,語文政治成績很好,但數理化分數很低,第二次高考,數理化成績上來了,但語文政治成績又下去了,總是差那么十幾分。有衛校聯系我,是否愿意去讀護士班,但當時的我,已經給自己樹立了一個目標,那就是要做一個像父親一樣的醫生。
1982年的中國百廢待興,人們的求知欲望空前高漲,各種職業教育應運而生。廣播電視大學是一所覆蓋面最廣的學校,專業眾多,教學方式靈活,深受在職人員的喜愛。在縣城里,沒有同學,缺少朋友,消息閉塞。當我知道電大有漢語言文學專業,也就是俗稱的中文系時,已經錯過了入學考試的時間,但得知只要每次期末考試合格,作為一名旁聽生一樣可以拿到畢業證后,我就在工作之余參加了電大的旁聽,并以期末考試總分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畢業證,還結識了入學考試第一名的男生,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拿到畢業證后,有一位行政單位的女領導有意向接納我,可我依然有一個執念,要做一名醫生。
機會總是降臨給有準備的人。
1985年3月,通山衛校開辦了一個面對在職人員的醫士班,同時縣委黨校也開辦了一個面對在職人員的公共管理班,都是脫產學習三年。這是一個身份轉換的絕佳機會。但求學的路上,阻力重重。在醫院像我這樣沒有學歷的年輕人有6、7個,衛校的考前補習班時間已經過半,醫院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母親找了院長,院長認為人太多,不好平衡,所以不打算派人去學習。母親又去找了縣衛生局的領導,父親曾經的下屬,努力的結果是,醫院把我們幾個人召集在一起進行文化考試,我以第一名勝出,獲得了參加全縣考試的機會,最后又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衛校醫士班。
電大的同學說我很奇葩,先讀大專,后讀中專。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要的不是學歷,而是醫生這個職業,一個與父親一脈相承的職業。
進入衛校以后,學習起來如饑食渴。跟我同坐的大姐說,你的成績這么好,為什么不直接去考湖醫咸寧分院和武漢市職工醫學院呢?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有這樣兩所學校是可以招收在職職工的,同時也打聽清楚了,這兩所學校在縣里的招生是有名額分配的,所以,打消了念頭。
不久,武漢市職工醫學院放開了招生名額,已經當了一年多醫生的我又按捺不住,想要去報考。這次,醫院領導直接就給否了。母親又去找了衛生局的領導,也是父親曾經的另一個下屬,他親自上門給院長做工作,最后給了我一個報考的機會。
母親這樣一個性格剛烈的人,為了能讓我有上學的機會,一次又一次地去低頭求人,我總自責是自己不夠爭氣??赡赣H常常懊悔,如果當年讓我高中畢業后直接下放,也許早就大學畢業了。我常常安慰母親,那也未必,我黃沙中學的同學,高中畢業后就下放到了茶廠,有的后來招工進了工廠,有的頂職后進了單位,也沒有一個同學去讀了大學,他們學習成績也未必就不如我。
多年以后,當我擔任了市中心醫院兒科主任的時候,對那些想報考研究生的年輕人,我總是給他們創造條件。因為,在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選擇哪條路,將會改變他們今后的人生走向。
先生電大畢業后進入了縣委辦公室,1990年調到了當時的咸寧地委政研室,兒子這時已經上幼兒園中班了,我和先生都不在兒子的身邊,兒子長期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他習慣叫母親為奶奶,而不是家家,一老一小在一起一呆就是兩年。
兒子跟奶奶的感情很深,這種感情是日積月累、一點一滴相互滲透的。每次從學校回家,母親總是會告訴我很多兒子的小故事。一次,她說有一天她感覺不舒服在沙發上躺了一會,等她醒時,身邊圍滿了小板凳。兒子說,他打針的時候,奶奶是這樣圍著他的,怕他掉下來,所以,他也要這樣圍著奶奶,免得奶奶掉下來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兒子生病,母親從不告訴我,她一個人默默的承擔著,只是為了我能安心的學習。一次,兒子悄悄的告訴我,有一個下雨天,路上特別滑,奶奶去幼兒園接他,結果,他和奶奶兩個人都摔到地上去了,奶奶很胖,半天也爬不起來,身上疼了好幾天。先生知道后,就開始讓他在縣農行工作的弟弟接送兒子上幼兒園。兒子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有一年電視上報道鄂州發大水,兒子很掛念已經調到鄂州去了的圓叔叔,他催促我們打電話,看看圓叔叔是否安全。
1992年以“學習成績最優獎”從職醫畢業后,我調入了地區人民醫院,成為了一名兒科醫生,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母親和兒子一起來到了溫泉。
4年后,我又有了報考同濟醫科大學研究生的念頭,這時,兒子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先生工作很忙,幾乎不能顧家,回到家里也是一心研究他鐘愛的向陽湖文化,經常寫作到轉鐘。在我還在猶豫的時候,母親鼓勵我,想考就去考吧,只要是對的事情就要努力去做,她會好好的照顧兒子。
母親這時已經快70歲了,但每天總是忙個不停,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我總覺得母親這樣是不是太辛苦,母親總是笑著說,你們好好工作、好好學習就可以了,自己退休了,不能跟社會做貢獻了,能為子女們服務,子女們對社會的貢獻就有了她的一份。
在同濟醫科大學的三年,又是母親帶著兒子一起生活。兒子有一次跟我吵架,說,我是奶奶帶大的,你總是讀書讀書,爸爸總是出差出差。母親總后悔,這是她的錯,一步錯,步步錯??晌矣X得任何選擇都沒有對錯,生活本身就是一個不斷修正的過程。
母親總是覺得愧對子女,不斷地想要彌補。大哥從小不在身邊,缺少了一份父愛母愛,母親想彌補。聽說侄兒想從廣東過來借讀,母親馬上要求先生去聯系鄂高,辦理入學手續。二哥在文革中吃了很多的苦,母親也想彌補。聽說侄女快高考了,回家吃飯太晚,中午得不到休息,母親馬上叫他們中午都過來吃飯。每天一籃菜提上5樓,從不說一個累字。
母親雖然顯得很強勢,但卻是一個內心善良的人。我和先生來到溫泉以后,漸漸地也事業有成,免不了有一些過去的老人、朋友、熟人找上門來,母親已放下了過去,她總是跟我們說,要與人為善,能幫的就幫一把,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母親幫人從不求回報。
隨著孫子、孫女、外孫考上大學,母親也一天比一天輕松,但人也一天一天老去。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喜歡回憶過去,漸漸地就變得絮絮叨叨的了。在母親80歲的那一年,旅行社開展了一個“千名老人下江南”的活動。母親說她一定要去,解放前,她隨父親一起去過江南一帶,她很想舊地重游。我和二哥都沒有時間陪同,很擔心她的安全,但母親執意要去,好在同行的老人中有母親過去的老同事,還有一些低齡老人。母親旅游回來后,特別高興,不停地跟我們講一路的所見所聞,這也是母親生前的最后一次遠行。
母親雖然年事已高,但頭腦卻特別清醒,思維敏捷。一個人在家里時間呆長了,免不了孤獨,母親開始跟小區里的老人們玩起了麻將。那些站在母親后面看牌的人說,母親的牌打得賊精。那可能是母親過得比較輕松的一段時光,上午看看報紙雜志,做一頓中餐,下午1點出門,5點回家,晚上開始雷打不動收看央視戲曲頻道,用母親的話說,既工作了,又娛樂了。但母親有幾天沒有出去,我想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果然,幾個老太太拌了幾句嘴,有個老太太說,母親總是贏,母親不想爭辯,懶得出去了。母親跟我說著說著,還是有一點生氣,她說打牌總是有輸有贏的,我又不是出去送錢的,總是輸,總是輸,很光榮嗎?智商低。生氣歸生氣,過了幾天,外面的老太太在樓下一按門鈴,母親就又出門了。
母親年紀大了,我一直要請一個鐘點工,但幾次都被母親否決了,她說,不習慣一個陌生人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個人能動還是動一動的好,什么都不干,老得更快。在母親85歲的時候,我執意請了一個鐘點工,我的理由是,現在搬到了醫院旁邊的小區,到處都是醫院的同事,看到你這么大年紀還提著菜籃子,是會戳我脊梁骨的。母親無奈,只能接受。
母親是一個講究生活質量的人,過一天,就要有一天的生活品質。母親在85歲的時候,做了白內障手術,成了眼科當時的明星病人,每天為眼科懼怕手術的高齡老人答疑解惑。母親在90高齡的時候,意外摔了一跤,股骨頸骨折了,母親又做了髖關節置換手術,術后第二天就推著助步器練習行走。母親年紀大了,身體機能不斷的出現各種問題,精神狀態也有了一些異常。一生能干的母親,看不慣鐘點工干的活,而且,還慢慢變得多疑起來。在母親出院后,我就辭退了鐘點工,自己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希望母親能過得舒心一點。廣東的大哥大嫂知道后,趕過來照顧了母親一段時間。
盡管母親一生豁達、勤勞,看著身體狀況還不錯,但器官的功能正在不知不覺中衰退。
2021年11月的一個夜晚,母親突然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明顯的思維混亂。一大早,二哥二嫂和我們一起把母親送到了市中心醫院,但醫院暫時沒有單人病房,與市中醫院聯系后,我們趕往了市中醫院。各項檢查指標顯示母親的心、腦、腎功能已極度衰竭。中醫院的醫生護士們一直在不遺余力的進行著搶救,當天夜晚,母親的呼吸心跳突然停止了,監護儀上顯示一條直線。雖然母親病危的消息,我及時告知了遠在廣東和北京的家人,但他們都還在趕回的路上。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母親現在不能死,她的孫輩們一個都不在身邊。顧不得太多,我加入了搶救的隊伍。母親的命真大,呼吸心跳慢慢恢復了。第三天,母親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床邊叭滿了人,母親漸漸清醒,她認出了孫子、孫女、孫女婿、外孫,還有大兒子、大兒媳。
母親病危時,醫生預測大概只能維持十幾天。二嫂是個做事十分利索之人,她趕忙上街做好了母親的壽衣壽鞋,先生也急忙找人放大了母親的黑白照片。
聽著孫輩們一聲聲的叫著奶奶,母親一天比一天清醒,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母親竟然活過來了,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
兒子看到母親活過來以后,堅持要留在醫院,一邊寫博士畢業論文,一邊陪伴奶奶。這一留就是近三個月,直到北京出現新冠疫情,有隨時封城的風險,才匆匆返程。
母親已經可以扶著助步器正?;顒恿?,但需要長期醫養。母親還是很堅決,不要陌生人的照顧。最后,還是按照母親的意愿,讓二嫂的妹妹過來照顧她。
二嫂曾經也是縣文工團的演員,當年,她扮演劉三姐在小縣城轟動一時,后來進入縣政府的招待所做了一名經理,又后來調到市稅務局成了一名公務員。母親總說她是一個阿慶嫂式的人物?,F在,我也這么認為。關于母親百年之后,葬于何處?這需要一個答案,迫在眉睫,但我一直不知如何向母親開口,母親與黃沙鋪有太多的糾結。二嫂怎么跟母親聊起來的,我不清楚,但她告訴了我答案,葬在黃沙鋪,和父親、她的母親在一起,命運真是捉弄人??!
一天,母親得知她在黃沙衛生院工作的老同事將從通山趕到溫泉來看望她,十分高興。她感慨道,他可是那個時候分來的大學生啊,長的很帥,最后還是在黃沙安了家。她說的帥叔叔,我知道,年輕時,操著一口江浙普通話,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當帥叔叔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已是滿頭白發,80多歲的老人了,同行的還有他的夫人和小兒子。
那天,他們聊了一上午,聊得最多的還是黃沙衛生院的一些往事。叔叔笑著問我,你知不知,當年,我可是被你爸爸“騙”到黃沙去的。叔叔跟我們講起了當年的經歷: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了通山縣,當時,衛生局的領導把我們這些大學生帶到了一個大房間,里面坐著十幾個人,領導說,這是各個鎮衛生院的院長,你們愿意跟哪個院長走,自己選吧。我當時,一下就被你爸爸給吸引住了。你爸爸坐在那里,好有氣質啊,一副高級知識分子的模樣,衣服穿得筆挺。我想,有這樣的院長,醫院肯定差不了。到了黃沙鋪一看,傻眼了,后悔都來不及了。那么偏僻、閉塞,連到縣城的公路都沒有,去一趟縣里還要翻雞口山。
母親笑了,她說,你們去的時候條件已經改善了很多,父親當年去創建衛生院的時候,雞口山上還有土匪,父親每次出診,都有縣大隊的戰士扛著槍陪同。那里,不僅有土匪,還有猛獸,母親就曾經為一個跟老虎搏斗幸存下來的農民進行過包扎。
那天上午,他們聊了很多,叔叔還記得,他們那些從全國各地分來的大學生經常到我們家里去打牙祭。我也記得,有一次,雨后天晴,山上的野蘑菇蹭蹭地往外冒,母親買回了很多的野蘑菇,然后,用豬肉(豬肉要票,父親有特供,不受限制)、野蘑菇,加上辣椒,燉了滿滿的一大盆,香氣在整個走廊上飄蕩,他們都順著香氣尋來,圍到了炭火旁,三下五除二,一下就風轉殘云了,可我還一點都沒吃到呢。
叔叔還說到,父親有幾個寶貝。每年夏天的夜晚,父親總是喜歡搬一把躺椅坐在院子里,旁邊放著一部收音機。那是大哥自己動手組裝的一臺收音機,大哥從小就喜歡搗鼓各種電器,長大后還是成了一名電氣工程師。母親總是調侃我們三兄妹,男學工,女學醫,花花公子學文藝。我也記得,父親還有一個寶貝,那就是大哥從武漢給他帶來的熊貓牌香煙,裝在一個圓筒子的煙盒里,帶過濾嘴。父親舍不得抽,那些年輕的醫生不時會向他討要一根。
叔叔感慨說,萬院長去世了,不久文革也結束了,慢慢地,各地分來的大學生也一個一個地走了,他也調到了縣里。叔叔的夫人很能干,叔叔現在過的很幸福。
叔叔一家陪母親吃完中飯離開后,母親又是唏噓了半天。母親又跟我說起了父親曾經的一件趣事。50年代山區條件艱苦,父親經??嬷幭涑鲈\,有一次返回的時候,又饑又渴又累,正巧一輛吉普車從他身邊駛過,父親招了招手,吉普車停了下來,父親坐了上去,吉普車把他送到了衛生院。父親下車后才知道,坐在車上的是下來檢查工作的張體學省長。
母親的晚年是幸福的。雖然住在醫院里,但每天有二嫂的妹妹陪著她,知冷知熱;中午二哥二嫂總是開著車送去母親喜歡吃的紅燒肉、粉蒸肉、燒魚塊。我和先生每周都要抽時間過去,手上提的或水果,或肉圓。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一年,母親還是要求出院回家。
2022年的9月,母親回到了家里,最初生活一切如常。到了11月,母親開始感到雙腿無力,無法站立,跟母親做了血液檢查,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的異常,只能告訴母親,這時人衰老的一個過程,母親不得不接受這個過程,在家里坐上了輪椅進出。母親習慣安排我們的生活,也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每天手機不離手,每過4個小時,就會喚我和二嫂的妹妹去扶她大小便。母親的吞咽能力也在慢慢下降,如是,我開始調制各種粥食,有瘦肉粥、海參粥、皮蛋粥、青菜粥。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多久。
一場新冠病毒襲來,全家都未能幸免。母親感染新冠后,不發燒,也不咳嗽,但慢慢地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最大的變化是,白天、夜間不停地要解手。母親很胖,每次都要兩個人才能抱起,夜間1-2個小時就要起來一次,常常是什么也沒拉出來。一個月下來,我和先生已經是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盡。每當我上班時,二哥二嫂就過來幫忙,一天又一天的,他們也已感到體力不支。
侄女和兒子知道后,也十分的擔心,擔心我們也都是60多歲、70多歲的老人了。像這樣勞累下去,還能撐多久?他們說要用科技改變生活,有的說要買癱瘓病人護理床,有的說要買癱瘓病人移位器。我在淘寶上搜索了一下,這些所謂的高科技,根本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
日子還得一天一天的往下過,事情還得一件一件的來解決。母親現在這種狀況,來自于身體機能衰退引發的錯覺。既要讓她排大小便不受影響,又能讓我們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不妨用成人尿不濕試一試。我跟母親做好了工作,她同意穿上尿不濕,但就是不拉在尿不濕上,她說,不習慣把尿拉在身上。
有一天,我故意“威脅”母親說,如果你總是這樣不配合,那我只能把你送到養老院去。母親把頭一甩,驕傲的說,我是什么家庭?。课也蝗ヰB老院。母親說這話時,底氣足足的。她的底氣來自于有三個兒女,來自于她心中秉承的母慈子必孝??伤雎粤艘稽c,孝順的子女有很多,可是能侍奉父母身邊子女卻很少。孝順的成本很高,時間、精力、體力、財力,不是每個孝順的子女都付得起。
漸漸的,母親的情況越來越差,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渾身疼痛,先生每過1-2個小時就要去給母親翻身。那段時間,母親一旦看不到先生就要問,大力士相公到哪里去了?救星到哪里去了?
慢慢的,針也打不進了,藥也吞不下了,每天只能喝一點米湯、稀牛奶,意識又有點不太清醒了。大哥大嫂急忙從廣東趕了過來,兒子下了火車聽說奶奶情況不好,忍不住哭了起來。大哥大嫂回來后,看到母親情況不好,就沒有再離開。
最后一個月里,母親好像已回到了從前,說的事,都是以前的事。提到的人,都是以前的人。有時候,突然問嫂子,“你爸爸有沒有我這樣的羽絨褲???他冷不冷啊?”;看見大哥二哥出去了,她告訴兩位嫂子,兩兄弟出去玩去了,她很開心的笑了。一會又問嫂子們,我姑娘呢?我親生的姑娘呢?從小,母親就把我養在身邊,她總覺得女孩子容易被人欺負,她一直守著我,這一守就是六十多年。這六十多年里,我見證了母親的苦難,為了丈夫,為了兒女,她受了太多的委屈。這六十多年里,我見證了母親的幸福,她的愿望就是能讓子女孫輩們受到良好的教育。這六十多年里,我見證了母親的驕傲,她曾得意地說,你們這些博士、碩士、作家、醫生、藝術家、企業家,都是我培養的。
母親走得很有尊嚴。走的前幾天,母親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我就從這里上岸。母親走時,就像睡了一個長覺,身上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母親還是又回到了黃沙鋪,一個她一直要拼命離開的地方。一切早有安排,這可能就是逃不掉的宿命吧。
? ? ? ? ? ? ? ? ? ? ? ? ? 2023年5月9日寫于溫泉
編輯:zhufeng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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