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平(通山)

道教圣地九宮山東側有座陡山叫米篩尖。米篩尖翠綠的山體上有數條小溪在林間跌宕，匯集成港后流出村口。以港為依托，寺上，下彭，石壁下三個自然灣合成一個村，這就是我老家東港村了。

東港村是帶有時代標簽的。六十年前，幾十名插隊知青在這里生產與生活，參加過“共產主義大學”的建設，讓東港也貌似熱鬧了一陣子。父親十幾歲從縣城插隊到了下彭灣，與母親相識相知，然后落戶在那里。我十來歲后，不斷進修考試的父親終因教師工作調動，全家回到縣城。幾十年間似反掌，對下彭那份情感，如“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無論與家鄉闊別多久，都不會生分。

從縣城去下彭，車越往深山穿插，路面越發細瘦扭曲，繩索似的盤來繞去。路愈往高處蜿蜒，視野越受限制，你看到的只有溪水潺潺和不盡的綠物。連綿不斷直涌天際的芭茅、雜木和南竹，旺盛著家鄉的山水。

隨著知青的搬離，老輩人陸續辭世，年輕人舉家遷出，家鄉就變味了。村人越來越少，留下來的越來越老，地域愈顯安靜。在歷史長河中，人的任何行為，除著書立說能代代傳承外，其余的似乎難以留下什么，相反，那些自顧自地生長與衰榮的自然景物，倒能耐受時間的淘洗。

好在青山依舊。溪流、空氣、翠竹、藍天、白云，一如既往地親和與偉岸，從容與端莊。每年夏天，無論多忙，我都會攜姐妹回下彭小住幾日，只為貪婪地享受它給帶給我的，除清涼之外的熟悉與安靜。

南竹百看不厭。風浪來時，這漫山遍野南竹來回晃動，似要飛升去擁吻青天。在林間行走，一根根翠竹拔地而起，各自撐起一把巨傘;晴朗的天氣，陽光鉆進密葉的間隙中，投射出一個個光斑，讓人誤以為是明耀的寶石在閃爍。夏日里，竹縫里生出的風裹挾片片蓑葉，卻無半點塵垢掉落，不由人地對竹子自身的質潔生出萬般好感。看竹子如玉柱挺立，竹梢似鳳尾吟風，聽竹露滴出的清響，便感受到了只有君子才具備的俊逸和清雅。難怪蘇東坡會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溪港如鏡，這水該是米篩尖篩過的吧?游魚青澗底喋呷，小蝦石子間進退，均無秘密可藏。山風輕吹的時候，溪水在平緩處露出了靦腆的笑。我兒時的場景又浮現眼前:收拾家人換下的衣物來到溪邊，一邊對著瀑泉顧盼，一邊自戀地映照自己，一件件舊衣在水里變得更加鮮艷，一串串白沫隨波逐流。一邊又赤足踏上澗石，去體味那水流激越，清風入懷，冉冉欲仙的快感。

村莊成了安靜的堡壘。夕陽還依在半腰，倦鳥便急著歸巢，整個村莊只有聲聲鳥鳴回蕩。村莊人每在睡夢中醒來，耳畔盡是水流拍岸和風搖木葉聲。常常是，雞鳴與犬吠，白鷴、斑鳩、喜鵲喚醒了沉睡的深山。深居安靜的山村，“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眼前無俗事，枕畔有溪聲”，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呀。

霜降之后，山外桂花中秋開后早謝了，山里面還是宏大的蔥綠，剛含苞的桂花怕是要等到“小陽春”才能綻放芬芳。竹子無寒意，立冬了還保持青壯年魅力。一些冬筍露出小尖芽，被細心的人發現。倒下的竹橫在林間呼呼大睡，誰也不去驚動它。

人亦安靜地老去。百歲老人大黑爺，不久前尚能剁薯藤，近日精神不佳，坐在門口，低著頭兀自在風光中打盹。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一臉風塵，卻把繁重的農活當成鍛煉，在乎的是活動筋骨，益壽延年。

隨遇而安的山里人，很少與命運抗爭。在寺上，一個六十來歲的婦女正挖芋頭，她說，冷冬田不興，芋頭小。同行的當地人講起她的遭遇:一只眼的漢子去對親，選在冬夜，進了門就蹲在火爐頭，眼瞎的那邊臉向墻里，明眼的這邊朝外，“人長樹大的”倒也順眼。迎親那天，男方裝病，派老二去迎新娘。新婚夜這女子死活要跑回娘家，后經不住男方的軟磨硬纏，最終認命的女人就這樣一輩子了。誰知，前幾年男人春節放鞭炮又誤傷另一只眼，徹底成了一抹黑。貧窮、閉塞、封建，生生地葬送了人的幸福。面對東港村命運最為辛酸的女人，除了蹲下地頭，陪她聊兩句芋頭、農作物、竹林，我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安靜的地方，自古就是隱者所向的圣地。那些終身不愿出山的老人，又何償不是當今的隱士和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