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中
自今年8月31日發表《“二維碼圖”:曾侯乙編鐘橫梁上的古樂譜》一文后,引起廣泛關注。根據古代含有特定意義的符號或圖案形成和存在的一般規律,編鐘橫梁上的“二維碼圖”應該如同古文字一樣,也會在曾國、楚國等地區的其他相關器物上出現,而不應該僅此一處,成為孤例。對此,筆者重新檢視了曾侯乙墓中的各類出土文物,有了令人驚奇的發現:類似編鐘橫梁古樂譜上的“二維碼圖”,竟然存在于曾侯乙墓出土文物的多處! 其中,繪制于外棺上的最為集中、清晰、連貫、完整,堪與橫梁上的古樂譜媲美。這就更加證實了編鐘古樂譜的真實存在和廣泛影響,同時也說明作為一國之君的曾侯乙去世后寄希望于靈魂伴隨著編鐘樂曲而升天成仙。
一、“二維碼圖”反復出現在多種器物上
從近年來介紹曾侯乙墓出土文物權威書籍上的圖片看,古樂譜“二維碼圖”不僅集中繪制于編鐘橫梁上,也分別出現在曾侯乙墓相關的不少器物上,有的集中,有的分散;有的較大,有的較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與古代編鐘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一是,編鐘鐘簴(jù,音具)處。鐘簴,也寫作鐘虡、鐘鐻,專指編鐘或編磬的立柱。曾侯乙編鐘的鐘簴有三種形式,其上都有古編鐘樂譜“二維碼圖”的存在:
圖1
圖2
第一種是帶座銅人柱3件、不帶座銅人柱3件,共計6件。人形柱身呈武士直立托舉狀,通體圓雕,頭頂圓冠,身著右衽長袖緊身上衣和曳地下裳,細腰緊束寬帶,帶結之下兩根帶條搭垂腹前,左佩一柄銅劍(圖1)。值得注意的是,剛出土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在6件銅人柱右衽衣裳的寬邊上,彩漆繪有四道“二維碼圖”,被考古人員真實地描摹下來。仔細辨認銅人柱上的這些樂譜,不僅有正鼓擊音符、側鼓擊音符,而且還有止音符、分譜符(圖2),與橫梁上的幾乎一模一樣。
圖3
第二種是位于長梁中間起支撐作用的銅圓柱,上下兩層共計2件。銅圓柱上彩繪有“二維碼圖”(圖3),可惜出土時脫落嚴重,難以系統地加以辨識。
圖4
第三種是最上層支撐三個短梁上的小圓柱,共計6件。形制相同,基本等大,均以銅柱帽、木柱身、銅柱座構成。每件木柱身上彩繪描出古樂譜“二維碼圖”,含有正鼓擊音符、側鼓擊音符、止音符和分譜符(圖4)。當然,還夾雜著曾侯乙墓出土的許多樂器上都有的三角形。
圖5
圖6
二是,西室二號陪葬棺上的彩繪。曾侯乙墓西室共有13具陪葬棺,據說陪葬的都是年輕女性樂器演奏者。其中二號陪葬棺比較特殊,它長2米,寬0.8米,高0.68米,黑漆朱繪,四面均有整齊排列的編鐘古樂譜“二維碼圖”,間有疑似其他類型的樂符(圖5)。據考古報告稱,西室二號棺的陪葬者23歲左右,身高1.49米,棺內同時出土有5件玉璧、2件玉玦、2件玉璜、1件玉人、1件玉珠和1件木梳。還有1件鴛鴦漆盒上的鳥頭,說明槨室開啟時漂浮在積水上的那件鴛鴦漆盒,當初是埋葬在二號陪葬棺內之物。而在這件鴛鴦漆盒上,一側繪有《擊鐘搖簴圖》,另一側繪有《擊鼓樂舞圖》,可以視為編鐘樂舞的演示畫像(圖6)。由此判斷,這位陪葬者身份比較高,很可能就是曾侯乙編鐘最重要的演奏者或樂隊的指揮者。
圖7
三是,衣箱蓋上的神奇圖案。曾侯乙墓共出土衣箱5件,其箱蓋與箱身分別用整木剜鑿而成,大小相近,均為盛衣箱。箱上漆繪圖案與所書文字各不相同,既有二十八宿與四象,也有與日月相關的符號和神話,都是驚世大發現。而其中一件與眾不同,描繪的是編鐘樂譜上的“二維碼圖”(圖7),分三行排列,上下兩行為8個正鼓擊音符,中間一行為5個側鼓擊音符。這些符號盡管經過美化顯得有些變形,但與編鐘橫梁上的“二維碼圖”相對照,繪制還是相當準確的。圖案的黑漆處用錐書“昏匫(hū,音呼)”二字,因知其器名匫,而“昏”與“婚”通假,亦可知是古代結婚時存放嫁妝的箱子。
圖8
圖9
四是,外棺彩繪圖案的各處立柱。曾侯乙墓的主棺位于東槨室,分內棺和外棺。其中外棺為近方形盒狀,由巨大的青銅框架嵌巨型厚木板構成,與現代的集裝箱類似。整棺長3.2米、寬2.1米、高2.19米,以黑漆為地,繪朱、黃色圖案,這是目前為止我國最大的一件出土漆器(圖8)。在外棺的十個立柱上,非常清晰地繪有11條編鐘樂譜“二維碼圖”,其中兩個正面棺板上共繪有8條、兩個側面棺板上共繪有3條。每條“二維碼圖”符號的編排不盡相同。此外,外棺正面底梁上也有排列整齊的“二維碼圖”符號,損壞比較嚴重(圖9)。
綜上,在曾侯乙墓中的4種主要器物上28次出現“二維碼圖”,這種現象向人們說明了什么呢?
首先,古樂譜“二維碼圖”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曾國、楚國地區是具有特定含義、相對固定的符號。“特定含義”是指這些符號的用途非常明確,就是指示人們正確地敲擊編鐘,從而發出動聽的樂音;“相對固定”是指在不同器物上出現的花紋、色彩、圖形雖然大同小異,但卻保持著同一的屬性,這樣的符號放在哪里都代表著敲擊編鐘。
其次,“二維碼圖”作為古代的編鐘樂譜,是一種象形化的表達,它的符號雖然有一定的裝飾性,但更重要的是帶有明確的標識性。標識性是第一位的,裝飾性是第二位的。因此,在曾侯乙墓中,凡是帶有“二維碼圖”的各種物件,都與編鐘樂譜有一定的關聯:鐘簴上的“二維碼圖”,標識著與鐘簨(sǔn,音筍)即橫梁上的樂譜是一體的、一致的;陪葬棺上的“二維碼圖”,標識著陪葬者生前是參與組織或演奏編鐘的人員,死后還要以敲擊編鐘繼續為墓主人服務;衣箱上的“二維碼圖”,標識著盛放編鐘演奏者的服裝或用具。至于外棺上的“二維碼圖”,則標識著墓主人生前酷愛編鐘演奏,死后仍然要欣賞編鐘樂曲,羽化升天。
二、“二維碼圖”的“大同”與“小異”
如果把鐘簴即編鐘橫梁上的古樂譜與外棺立柱上的“二維碼圖”相比較,可以發現它們既有“大同”之處,又有“小異”之別。
一是樂符的主要種類相同,都含有正鼓擊音符與側鼓擊音符。有了這兩類符號,就能演奏出編鐘樂曲。
二是樂符的排列順序相同,都是按照從上到下、從右到左的次序排列。這一點與古人書寫文字的順序一樣。
三是樂符的基本形狀相同,都把編鐘樂曲中的音樂要素,高度濃縮到方塊形的符號之中,圖形如同現代“二維碼”的形狀。
四是繪制的色彩相同,都是在黑漆地子上,用紅、黃兩色漆髹(xīu,音修)飾出樂符的紋飾(圖10)。
圖10
這些相同之處,確鑿無誤地證明了外棺立柱上的“二維碼圖”,與編鐘橫梁上的“二維碼圖”的性質是完全一樣的,都是我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古代編鐘樂譜!
然而,外棺立柱上的“二維碼圖”與編鐘橫梁上的古樂譜又有著一些明顯的差異。
圖11(橫梁上的)
一是缺少止音符。止音符包括嵌入式止音符與休止符(圖11),這在編鐘橫梁上到處都有,而在外棺立柱上卻找不到一例。這說明按照外棺立柱上的樂譜敲擊編鐘后并不需要馬上止音。音節與
音節之間也不需要休止。因此,外棺上的編鐘樂曲演奏的情緒應該是非常緩慢的、平穩的、連貫的,中間沒有停頓與過渡。
圖12(橫梁上的)
二是缺少分譜符。分譜符在編鐘橫梁上是常見的一種符號(圖12),這說明在編鐘演奏時需要有其他樂器的參與、配合。而在外棺立柱上卻未發現一處分譜符,這說明在這個樂譜中只有總譜,只用編鐘演奏,一貫到底,中間不存在分譜,不需要其他樂器參與、配合。
圖13 (橫梁上的) 圖14(外棺上的)
三是橫梁與外棺上的側鼓擊音符相比,有較大的區別。橫梁上的側鼓擊音符是由八個類似小槌的紋飾組成,一般為紅、黃相間(圖13)。而外棺上的側鼓擊音符則是由四個小槌組成,少了四個,色彩多為紅色,偶有黃色相間(圖14)。這可能與使用雙槌敲擊編鐘側鼓位的手法有關。據實際演奏曾侯乙編鐘的藝術家們的探索,敲擊編鐘的雙槌有多種擊法,包括單槌、雙槌、輪擊、雙鼓輪擊、雙鼓顫擊、滾奏、錯槌等等,這些演奏方法,都應該在古樂譜中或多或少地體現出來。
圖15(外棺上的)
四是正鼓擊音符內鑲嵌了另類紋飾。編鐘橫梁上正鼓擊音符內一般鑲嵌的是止音符,即山字型符號(見圖11)。而外棺立柱上的正鼓擊音符卻鑲嵌著一種另類符號,有人說像卷云紋,有人說像人的耳朵(圖15)。如果是卷云紋,很可能代表著編鐘演奏的是天上的仙樂;如果是耳朵,很可能代表著人們側耳細聽編鐘演奏出的樂曲。十分巧合的是,鑲嵌的這類符號,竟然與衣箱上的正鼓擊音符差不多。
總之,從這些細微的差異中,人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與橫梁上的編鐘古樂譜相比,曾侯乙外棺上的“二維碼圖”所表現的編鐘古樂,一定是簡單的、深沉的、舒緩的、平滑的,也是嚴肅的、動聽的、夢幻的。
三、曾侯乙的《導引靈魂升仙曲》
那么,曾侯乙外棺上為什么要精心繪制“二維碼圖”?這個編鐘古樂譜究竟表現的是怎樣的古代樂曲?它與曾侯乙的亡靈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國是世界上音樂文化發展最早的國家之一,其可考歷史可以上溯至新石器時代。在史前聚落遺址河南賈湖出土的骨笛,距今已有7800~9000年之久。這就是說,我國古代音樂文化已有大約9000多年的歷史。
圖17
原始音樂的形式是歌、舞、樂三位一體的樂舞,其主要用于祈禱、占卜和祭祀。因為古代先民認為,只有音樂才能溝通天——地——神——人之間的聯系。曾侯乙墓的鴛鴦漆盒上《擊鐘搖簴圖》中的神人奏仙曲,就是最好的證明(圖17)。
圖18
在曾侯乙的內棺和外棺上,四面髹漆彩繪的巨幅圖案,充斥著龍、人、鳥、怪獸、神人等形象,內容深奧譎(jué,音獗)詭,畫幅氣勢恢宏,是一幅描繪天界冥府、山川神靈形象的大型系列畫。值得注意的是,畫面中不僅有驅邪逐鬼、鎮墓護墳的“儺(nuó,音娜)”的形象,而且還有靈魂與天界交往的中介物——鸞鳳、蒼龍、羽人等形象。此外,曾侯乙內棺上繪有三扇窗戶(圖18),外棺上開出一道門(見圖8),其目的是為了便于墓主人死后靈魂可以自由地出入,然后再乘龍、乘鳳、乘虎、乘鹿甚至乘魚升天。
古人之所以極重厚葬而“事死如事生”,是認為神居天國、鬼居幽冥,死者雖葬入地,卻能借助棺上繪制的各種形象,企望受天地四方神靈庇護,以求靈魂升天。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曾侯乙外棺上的編鐘樂譜“二維碼圖”,其性質與外棺上的大型漆畫一樣,都是墓主人死后借助音樂溝通天——地——神——人,讓自己的靈魂平安地升入天界而成仙。因此,使用編鐘演奏出的曲調必然深沉、舒緩、悠揚、回蕩,首尾相接,延綿不絕,類似西方的“安魂曲”。
我們暫且把外棺上的編鐘樂譜“二維碼圖”,命名為曾侯乙《導引靈魂升仙曲》吧。
2020年10月22日于北京
本文參考資料:《史記(司馬遷)》《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王力)》《中國重大考古發掘記·曾侯乙(譚維四)》《湖北出土文物精華》《曾侯乙文物藝術》《曾侯乙編鐘(鄒衡、譚維四)》《曾侯乙(湖北省博物館)》
編輯:但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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